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双方并没有更进一步。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地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熘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
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幸长甚至还曾说过,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如果听到过这件事,必然怀疑幸长是她的老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平常的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
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己时左右。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想必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
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管达长。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
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据说,这里头很多船只原本都被明军俘获了,停靠在泗川附近等待战后清点。但他们趁乱逃离时却又将其中一部分船只同样开了回来——就是眼下看到的这些。真是不容易呀!
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以及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尤其是面对庞然大物一般的明国!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个个如同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忽然心有若感,总觉得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的喜怒哀乐还会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殿下已经答应了。”
说话之人是本阿弥光悦,日本书道、茶道、陶艺、漆艺和刀剑鉴定的顶尖大师,阿袖早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您说帮手……”
“治部殿下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殿下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那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语气平和,气度俨然,说完之后,宗湛忙为阿袖开路。
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殿下已经归天了。故,治部殿下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什么,太阁殿下……”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摇摇头道:“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也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
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
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
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
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显然残留着浓厚的战争气息。
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才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
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吧?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殿下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朝鲜一役虎头蛇尾,非战之罪,更非诸位之罪。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
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由于浅野长政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该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
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起来却比三成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反倒和三成年龄相当。
军旅生涯,尤其是经年累月的战事,对人的折磨之甚,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
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此时的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东西。
“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五)博多之暗涌(二合一)-->>(第2/3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