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尧在讲课期间无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修养与学识,对于自身职业的那份热爱,才是最让人着迷的一点。
“无论是历史还是考古,在那些动辄百年、千年的岁月面前,我们都是新人。”
已到中年的教授如此告诫着自己的后生晚辈。
他从春秋礼制说到满清八旗,从未开墓的秦始皇陵,说到了法门寺地宫里的真身舍利,这些全都是第一手资料,内容可比什么盗墓震撼多了,贺天然渐渐听得入迷,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曹奉尧的那些亲身经历。
眼下,他正谈起自己发掘的一处宋墓。
“同学们,你们要知道,考古这项工作,不光是要让一些尘封在地底的物件重见天日,我们更应该做的,是让今人,更加了解往昔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与文化,因为这是传承,是天大的事。
就拿咱们中国一句古话举例,叫作‘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意思我想大家都能明白,无非就是生要在一块,死也要住一起,可是古时,真实的表达方式又是如何的呢?
前几年,我在湖南带队,发掘一个北宋的墓葬群,其中就有这种实例,一对夫妻合葬在了一起,有两个墓室,可惜的是已经被盗过了,并没有什么珍贵的器具出土,但有趣的是,经过我们这些考古人员的勘察,发现这两个独立的墓室之间,有一扇小窗相连,有同学知道这扇小窗的意味着什么吗?”
曹奉尧和煦发问,台下有个男生,兴致勃勃当即说道:
“盗洞?”
中年男人摇摇头,笑道:“不是。”
说完,他的目光不由飘向了自己女儿与贺天然处。
台下的贺天然结合前后文想了想,举手说道:“是……墓的主人生前故意这么设计的?”
曹奉尧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贺天然挠挠头:“因为您刚才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可例子却是是两个独立的墓室,如果就这么隔开,总感觉人死后也是各干各的,就……差点意思。”
太专业的词儿,贺天然也说不出来,可好歹书也读了不少,对中华传统的一些思想与审美都有积累,所以他能很快凭直觉,发觉出一些蹊跷。
曹奉尧满意地点点头,揭开谜底道:
“没错,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这扇小窗,我们把它叫作‘过仙桥’,它是古人‘事死如事生’观念的产物,寄托了夫妻两人活的时候在一起,死了也要再续前缘的美好愿望,在两个墓室的中间留一个窗口,两个恩爱的灵魂躺在里面就可以聊聊天,甚至还可以串串门,这让我想起一首歌,叫《死了都要爱》。”
台下响起一片对于千年爱情的惊叹与对最后幽默的笑声。
曹奉尧双手负后,在讲堂上踱着步子,循循善诱般地朗声道:
“同学们,不要觉得考古是一件很阴暗的事,一想到合葬,就想到古代帝王的殉葬,历史中固然有许多封建的糟粕,但亦是有人间真情,美好愿景的,这就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温度。
可能在大家的印象中,古人很少有对自身情爱有着很强烈的外在表露,乃至于现在,我们东方人之于西方人来说,对感情的表达也相对内敛和含蓄很多,这就是受到历史文化影响的特征之一。
可是,大家听了刚才的事例,若不是我们考古发现,大家还会觉得老祖宗不懂表达,不懂浪漫吗?
古时苏武就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怎么说‘情爱’,我们说‘恩爱’,大抵就是爱到深处变成了恩,你予我一份,我再还你一份,你来我往,就这么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如果有幸,死后在一起,我们还想有下辈子。
恩爱两不疑,是为一身,相互思量,是为一心,二者合一,夫妻二人可算一人,这难道不是浪漫的一种表达方式吗?”
教室里的同学们顿时是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贺天然听完后更是感触良多,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曹艾青那么向往父亲母亲的爱情了。
他的脑中思绪万千,他想起跟两个女孩相处时的不同之处。
如果说,温凉的爱情观,像是一首热烈缠绵的歌曲,那么曹艾青的爱情观,就是一章平淡隽永的诗篇。
诗与歌,山与海。
忽然感受到身边的目光,贺天然转头看去,曹艾青已是凝望着讲台上的父亲,跟着同学们拍起手来。
“留仙桥”到底能不能让两个人的灵魂沟通,得以再续前缘,贺天然不清楚,但若把这个一半静默的世界比作一个巨大的墓地,那么老天爷,确实是在他与曹艾青之间,开了一扇窗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