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王希元急的一脑门汗,西宁侯死不死他不是很在意,他比较在意陛下的圣明。
皇帝就必须英明无垢、功业无亏,即便是有些肮脏、有些无耻的事儿,那也是臣子们做的,和陛下没关系才对。
“哎,这案子,我早就看到了,你也处置不了,移交北镇抚司,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张居正思索了片刻,给了王希元一个答案。
这是世袭武勋,归北镇抚司管,尤其是武勋犯了人命官司,更加不归顺天府管了,刑部都管不太到。
“我去一趟吧。”张居正站了起来,要前往豹房。
王崇古立刻站了起来说道:“不能去,陛下的事,咱们少管。”
“我也是武勋啊,我得过去一趟。”张居正示意王崇古稍安勿躁,他是以武勋的身份去的,戚继光不在,三大公爵都是大祭司,那他张居正作为宜城侯就必须去做个见证。
只要他去了,陛下无论做什么,都不算过分,日后有什么风言风语,也吹不到陛下的身上。
“这事儿闹的。”王崇古只能无奈坐下。
礼部尚书沈鲤立刻对着一个中书舍人说道:“你去把三位公爵叫到豹房去,要快。”
无论陛下要做什么,这个锅不能让陛下一个人担着,公爵世袭罔替,吃了国朝这么多俸禄,是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日后无论怎么记载这件事,都是三大公爵同意的。
朱翊钧先到了豹房,豹房旁边就是永寿宫,当年世宗皇帝要两百万银子修永寿宫,最终只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宫殿算是修起来了,没过几天,又失了火。
豹房里的动物,全都是各地送到京师的祥瑞,但因为皇帝不喜欢这些,所以这些猛兽,普遍有些精瘦。
朱翊钧在等西宁侯宋世恩,缇骑已经去了,他没等到西宁侯,却等到了张居正。
“先生要拦住朕吗?”朱翊钧有些好奇张居正来的目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从来不阻拦陛下,也没那个职权,今天就是来做个见证,日后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臣的主张。”
很快,三大公爵也赶到了豹房,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见到皇帝就是连连请罪,说管教不严,有失察之罪。
武勋世受皇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武勋带兵上战场了,吃了国朝这么多的俸禄,却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反而为陛下惹出了这等麻烦,的确是罪过,什么样的功劳,过了五世就该斩了。
赵梦佑带着四名缇骑,抬着一名素布裹着的担架,急匆匆的走进了豹房,俯首说道:“陛下,臣赶到的时候,西宁侯已经在家中自缢,臣验明正身耽误了些时间。”
“自杀了?”朱翊钧走到了担架前,揭开了素布,看到了尸体。
“臣询问其家眷,自从两位伤者死后,西宁侯一直惊惧难安,辗转不宁,昨夜写下了遗书,今天中午自悬祖宗祠堂。”赵梦佑将物证呈送,物证也需要鉴别真伪,通过字迹比对,的确是宋世恩亲自写的,写的时候,略显慌乱。
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认罪书。
宋世恩在两个伤者都死了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危险了,人没死都好说,但人死了,这个案子就必然要惊动陛下,与其让陛下、元辅、刑部、顺天府为难,不如他宋世恩自己体面。
“送回西宁侯府,下令安葬吧。”朱翊钧盖上了素布。
宋世恩为自己争取到了体面,没有继续给世界制造麻烦,朱翊钧不再追加责罚。
朱翊钧打算在豹房动手的原因,老祖宗已经用‘率兽食人’这个成语描绘的非常清楚了,罪责的主体是人,只有处罚到人的身上,才能约束。
在正月还没过完的时候,大明律法得到了进一步完善,主要是主城区不得养猎犬,附郭民舍,所有的猎犬都必须拴牢,否则就会被扑杀,这是扑杀野狗,也是唐律的一部分。
唐律当初之所以要对这些做明确规定,是因为大唐的长安城,居百万之众,大都会的管理困难,自然要补充法律条文,大明律的空白,在重修《大明会典》中不断补全。
“陛下,内阁首辅上了一条很奇怪的奏疏,关于暂停一条鞭法的。”冯保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张居正领内阁上奏,除五大市舶司之外,暂停一条鞭法的推行,即便是南衙,除了松江府之外,其他地方仍然不具备一条鞭法的基础,张居正请命叫停。
这等同于大明元辅往自己脸上,狠狠的扯了一个大嘴巴子,收回了成命。
内阁一共罗列了数条原因,第一白银完全产于海外,过分依赖海外流入,大帆船贸易的不确定性,会加剧政策的不稳定;
第二,大明国朝各地发展不均衡,导致白银在市舶司和百万丁口以上的大都会堰塞,而大明内地并没有太多的白银用以流通;
第三,百姓获得货币的难度太大,过分急躁的推行一条鞭法,就是给囤货居奇的商贾、贪得无厌的大明官吏们可乘之机;
第四,商品供应仍然匮乏,除了五大市舶司是天下百货集散之地,其余地区,仍然是在小农经济,货币税不适用于小农经济;
第五,货币向少数权贵过度集中,类似于土地兼并一样,大明的白银完全集中在了势要豪右手中,甚至连乡贤缙绅都没有多少白银;
第六,基层官吏不具备执行政令的能力,会造成基层的混乱,很容易造成武装抗税,加剧矛盾的激化。
内阁根据各地的奏闻的情况,最终痛定思痛,暂停了政令推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朕看来看去,先生这意思就是不急?”朱翊钧把奏疏看完,张居正仍然肯定货币税是积极意义,但是现在暂时不继续推动了,因为不着急。
哪里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就在哪里推行一条鞭法。
大明朝廷现在富得流油,陛下扔了三千万银到开陇驰道,来年又拿出了一千万银开始收蓄黄金,朝廷有钱,就没必要吹求过急了。
“先生当然不急,让臣去看,臣也不急,田赋就那样吧,收的上来就收,收不上来就不收了,左右不差那么一点。”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先生意思很明确了,稽税院才是重头戏。”
“陛下重视工商税,重视官厂营收,重视稽税,就是专营烟草的银子,都比农税多了。”
冯保的话没说完,但陛下一定看得出来张居正的意思,一条鞭法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无外乎就是把马上死变成晚点死。
要解决问题,还是要从暴力、生产关系、分配、基于分配的道德、秩序这一套叙事上入手。
皇帝和元辅,都对大明这个稀碎的财税制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补,但实践证明,设计的更加巧妙的一条鞭法,反而不如更加粗糙,寄托于皇帝暴力的稽税院。
“难得,先生还有认错的时候。”朱翊钧朱批了暂停一条鞭法推行的奏疏。
申时行、王家屏、王一鹗都上奏朝廷,这一条鞭法,在市舶司非常好用,但在地方,就不是很好用,有点像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大明做出了及时的政策调整,至少皇帝不能率兽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