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残喘的将死之人,诱惑力堪比珍馐之于老饕,美人之于淫虫。
“中间还差了一环。尔朱老鬼虽是急躁无谋,同时多疑多虑,要算计他,没这么简单。”
陈行耐着性子,再捋了一遍,目光逐渐明亮:
“换作是我,须得再勾结内应,确保尔朱老鬼服用这节枯朽逢春木,奇珍宝药蕴含的澎湃生机冲刷衰败肉壳,也让那一缕香火气渗透血肉,等同成为庐舍。
老陈,你说,整个天水府,谁最想尔朱老鬼死,谁又是好取信他的人?”
陈隐神魂巨震,半是迟疑,轻吐一个名字:
“赵辟疆?”
陈行语带讥讽:
“只能是他了。从古至今,越大的家业,儿子越盼着老子归西,好自己当家做主。
赵辟疆是义子,却最成器,尔朱老鬼一边提防,一边重用,无奈得很。
他若蹬腿升天,儿孙镇得住已经是神通巨擘,麾下悍卒如云的赵辟疆?
赵辟疆又会因着那点‘父子情分’,心甘情愿辅佐小国公?
最舒服的结果,便是尔朱老鬼嗝屁,他赵辟疆代掌天水府,让小国公当摆设。”
陈隐深以为然,国公勋贵,皇室天家都一个德性,家业过分大了,父子、手足,难免有些异心。
龙庭的随王登基,永王就被打入冷宫,等到太上皇哪天驾崩,曾经是太子的永王殿下,必定也跟着“薨”了。
同样的道理,倘若哪天太上皇回心转意,又把永王扶持上去,随王就得遭殃。
“怪不得有史官调侃,皇帝既不想太子不成材,也不愿太子过分出类拔萃,前者恨铁不成钢,后者晚上睡觉不踏实。”
陈隐笑了一声,他们三阳教向来传统优良,三脉轮流执掌,道子各选一人,彼此间没什么冲突。
“陈行,你满肚子坏水,刚才想了这么久,定然是有盘算。怎么,你想推波助澜,送尔朱老鬼归西;亦或者泄露风声,让这对‘父子’反目?”
陈行被点破心思,并未否认,他瞧了一眼等候吩咐的好徒孙,保持思索的神色。
“老陈,你不是缺庐舍么。依我看,天水府国公的位子,要不……你坐?”
……
……
“嬛儿,取万里照景镜来。”
跨出虚空门户的诸明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守门的侍女说道。
片刻后,她接过一面巴掌大小,绘着密密麻麻符箓咒文的小镜,咬破指尖勾画几笔,好似写着名姓。
紧接着,小镜陡然震动,嗡嗡悬空,映出半尺光华,里头显出一道披甲男子的巍然背影:
“何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像闷雷砸在屋内,震得房梁烟尘簌簌落下。
“将军……”
诸明玉斟酌言辞,将她所知原原本本汇报上去。
“准了。八载阳寿,足够义父做很多事了,他老人家晓得,必然也会同意。”
那道巍然背影没有转过身,只是给出答复。
“将军,冒益昶与四逆魔教牵扯不清,妾身担心……”
诸明玉迟疑出声。
“明玉,你多虑了,龙庭何人不通四逆教?龙庭敬奉五帝,本将军且问你,五帝是谁?”
那道巍然背影低低一笑,好似含着戏谑意味。
“五帝是‘幽帝’、‘明帝’、‘禅帝’、‘婴帝’……”
诸明玉对答如流。
各个望族、豪阀、勋贵,几乎每年都要祭拜一次五帝,且极为隆重。
当世第一道宗,便是五方帝宫,地位相当超然。
“那么,四逆魔教有几尊护法?”
那道巍然身影又问道。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血武圣……”
诸明玉话音陡然顿住,她何等聪慧,当然明白大将军不会无的放矢。
这两次提问,绝对蕴含深意。
五帝?
四逆?
两者有何关联?
难道……
诸明玉喉咙滚动,好似有个极为惊骇的答案不敢说出来。
“五方帝宫三千年前,自承得了天命,四逆魔教则说自己,从堕仙那里得了法统。
咱们太上皇怎么取得天下?乃五帝斩杀堕仙,让浊潮退开,神州清朗。
六口玄奇神兵亦是从那时候来的。
五帝,四逆,本为一脉,论个甚么‘道’与‘魔’。”
巍然身影如往日般平常从容,话音却像惊雷轰隆砸在诸明玉耳畔,她娘亲虔诚礼敬五帝,每月都吃斋茹素。
道丧三千年,五帝定龙庭的各类传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可大将军却说,五帝与四逆是一家?
“不管四逆教葫芦里装了什么药,本将军都有数。让冒益昶把枯朽逢春木献上,他的要求,皆可应允。”
巍然身影略作沉吟,语气不容置疑,当他做出定夺后,巍然身影如山岳转动,俯视着诸明玉。
这位已是神通巨擘的大将军手指一弹,如同炸雷打过,声势之浩荡,比起屋外的风雨更甚,那名叫做“嬛儿”的侍女顷刻崩解,好似泥沙坍塌,彻底被磨灭。
“六月初八,就是义父的大寿,这份大礼用得上。”
……
……
“我李代桃僵,换掉尔朱老鬼?”
陈隐觉得陈行真是异想天开,他又不是皮魔王,凭啥借由一点法种香火,悄无声息进到一尊神通巨擘的肉身之内?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第一次见到阿七,他被四大护法垂青赐福。”
陈行打发好徒孙前边探路,独自与陈隐开始沟通。
“有没有可能,他可以弄到《无垢经》?”
陈隐愣了一下,忍不住骂道:
“宁海禅怎么不把你打死,也算了结个祸害!放着万中无一的白阳道子不做,你要将白七郎送给四逆教?”
陈行内心亦是纠结,反复思忖过后,这才道:
“《无垢经》通灵性,自行择主,只要阿七得其注意,那玩意儿能不心动?
老陈你不常常自吹自擂,资质禀赋三阳第一么,十天半月够你学会了。
况且,那部破经文还会提供感悟,没道理不成。”
陈隐无动于衷,仍在骂骂咧咧:
“你真是缺了大德,陈行!本教主这辈子卓逸不群,倜傥风流,干嘛吃饱了撑的,去夺一糟老头子的肉壳,图他老人味儿重,天天用灵液泡澡?”
陈行坦然受下,颇有唾面自干的架势,继续劝说:
“老陈,你别动怒,做赵辟疆他义父,有啥不好?一尊神通巨擘,管你叫爹,你当白阳教主也没这份待遇。
再者,这是进京面圣的好机会。三千年间,历代祖师走遍赤县神州,也没有寻到那座九霄环星炬的踪迹。
依照我的推测,只能是两个地方,五方帝宫,或者龙庭中枢。
老陈,你若能借着尔朱老鬼的身份,进京找见这尊重器,将其点燃。
你便是三阳教历代最绝顶之人,日后祖师堂供奉你的牌位,你都要比其他祖师高一头……”
陈隐念头碰撞,好似天人交战,自古以来,每个当家的一脉教主,所思所想,无不是超过创下基业的先辈。
有机会超迈历代祖师,成为唯一,哪能不向往。
“几成把握?”
陈隐咬牙问道。
“三成。”
陈行如实告知。
“我去你娘的……”
陈隐又是一阵破口怒骂。
“我娘,不就是你娘?你太不孝了,老陈。”
陈行如秋风过耳,听而不闻,自顾自道:
“三成够了。你我就算全盛之时,刺杀尔朱老贼又有几分成算?潜入洞天,绕开禁制,还要拦住赵辟疆……种种累加,两成都不到。”
陈隐颓坐在灵台,尽管他不想再理睬陈行的鬼话连篇,但失去肉壳的白阳教主心里也清楚,总不能做一辈子孤魂野鬼。
纵然修成鬼仙,勘破生死屏障,没有胎中之谜,可想要寻得合适庐舍,转世重修,谈何容易。
至少又是三五十年了。
“尔朱老鬼……他长得实在太丑了,满脸的麻子。
本教主要真成了他,以后都不敢照镜子,真他娘的晦气!”
陈隐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