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盒饭扔给村里的孩子。孩子们以为他们扔的是手榴弹,吓得撒腿就跑。在里德即将离开村子时,从地窖里伸出一杆枪,子弹射进他的身体时,里德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里德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里德的腿中弹了,他觉得不太厉害,“我挂彩了吗?”他平静地、怀着惊奇的心这么想。腿,钻心的疼,可是,里德还不相信中弹负伤这事已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里德是个战场上的新手,他还想开枪射击,想光荣地返回故乡、受到群众夹道欢迎。很快,军医用刀子割开了里德的军靴,他的静脉被打断了,军医给他缠上了止血带。“挖心的疼啊……”可是里德不能露出痛的样子,那样就显不出男子汉的气概,所以,里德咬牙忍着。他和军医还要穿过一片没有掩护的地带,大约有一百多米远。此时,子弹横飞,石头被打得粉碎,可是里德不能说自己跑不过去或爬不过去。那样做,里德作为一个男子汉,就连自己也不尊重自己了。里德在胸前画过十字,双手合十,便冲了过去……里德的腿在流血,很多人在流血,村子里、关山,到处是血,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里德他们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个不留,射杀了村庄的所有人……
战斗之后,里德什么也记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恍如一场噩梦。之后几天,他常在梦中被吓醒,可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尝到恐惧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惧记在心里,还得习惯。过了半个月以后,以前的里德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姓名,他已不是原来的里德了,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见到死人已经不害怕了,他会心平气和,或略带懊恼地寻思:怎么把死者从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热气里背战友走上几公里路。这个人------里德,已经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经熟悉了大热天里五脏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现在的这个人已经闻惯了粪便和鲜血的气味。当他见到死人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感受------死的不是我!渐渐地,里德觉得:这里,没有完整的人。这里所有人都在作战,有人负了伤,有人患了病,有人心灵受到摧残。这些事情发生得飞快,里德的变化就是如此飞快,老兵说:“上战场的人几乎都有这么一过程!”
里德作为新来的,总是被第一批到达居延的老兵欺负,里德一昼夜只能睡四个小时,替所有老兵洗餐具、衣服,储备柴火,打扫驻地,挑水……早晨去打水,里德心里觉得不能去,因为前边有地雷,可是怕又挨打。一觉醒来,一看没有水,洗不了脸,他就去了,去了就踩在地雷上了。谢天谢地,里德踩上的是信号雷,信号飞向天空,照亮了周围,他摔倒了,坐了一会儿,继续向前爬,能挑一桶水也好,否则连牙都没办法刷,老兵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打人。里德心想:“难道这就是典型的军营生活?和电视上的可不一样!”里德被老兵打伤了腿,不得不动手术。老营长到军医院来看他,追问:“是谁打的?”老兵们是夜里打的,但里德照样知道是谁,可是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告密者,这是不能违背的军营法则。
“你怎么不说话?说,是谁?我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受审……”里德不说话。士兵生活中,外力无法制服内力,正是内在的法则决定了里德的命运。谁若想与它对立,必定遭到失败,里德不想干预自己的命运。老兵的作风不取决于人,而受群体的支配,先是别人打你,然后是你打别人。里德从不吸烟,这时想吸。半夜里,有人把阵亡者的自动步枪给偷走了。偷枪的人被查出来了,是自己人干的。他把自动步枪卖给了居延当地的商店,得了九百块钱。他用这笔钱买的东西,也让大家看了------一台MP3,三条女式喇叭裤。如果没有人看管他,老兵会把他打死,把他千刀万剐。他被审判时,坐着,一声不响。而报纸上写的尽是“立功授勋”,里德看到这种报道,既气愤又觉得可笑,大伙都带着这种报纸进厕所揩屁股……
时光荏苒,5年后,里德还活着,这5年里,他见过留在死人脸上的橘黄色的肉皮,不知为什么是橘黄色的?他见过友情,也见过胆怯……至于里德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杀了108个当地的游击队员,因为功勋卓著,里德从刚来时的下士晋升为少校营长,现在,他可是老牛打滚------大翻身。里德的营地在香炉峰,远眺正对白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