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都姓何,是一个何家。
天地衰,万马齐喑。
轰隆隆的劫云飘于天边。
邹娥皇终于在一个死巷处停住了脚步。
“道友,出来吧,你的劫云马上到了,若你此刻还在用遁术,无异于引火烧身。”
刚刚在论道台上,邹娥皇就察觉到了,郑力应该快要突破筑基了。
泥水冲刷着肮脏的街巷,角落的阴影里,受着重伤一瘸一拐的郑力终于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眼睛亮的吓人。
“时运不济,我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三十年后,爷还是一条好汉!”郑力边说边吐血,双手并拢,坐在路边打坐恢复灵气运转。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停!”
都什么跟什么。
邹娥皇心平气和:“你对我有些误解。有误解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要解开矛盾,化干戈为玉帛。”
郑力嗤笑,“有什么误解,你这星盘难道是你自己长的?杀人夺宝,背后捅刀,老子能对你这种人有什么误解?”
邹娥皇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直接用灵力把疗伤丹弹到了郑力嗓子眼,看对方被噎到后总算闭嘴,开始一个劲的咳嗽,她才慢吞吞地开始讲。
“诚如你所说,星盘不是我的。”
“你听说过何言知么?”
郑力艰难地点了点头。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咽下去了邹娥皇的疗伤丹药后,他刚刚那刺头脾气终于弱了一二分。
但很快,他面如土色:“娘咧,你这个星盘,莫非是抢那位圣人的!?”
这得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了...想到这,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怕不是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真是天妒英才!
算了,算了,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辈子的遗憾是,还没收个徒弟把占星术发扬光大...前几天看隔壁那个姓方的小孩其实还行,早知道就收下了——
邹娥皇看着他一会面色红涨又一会面如菜色。
就有些好笑。
“不是抢,他托付给我的。”
邹娥皇半蹲而下,她盯着郑力的吊梢眼,一字一句道:“得到星盘有两个条件,但是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自愿赠予。”
“从此之后,两人因果相继,报应相抵。”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星盘。
可是那日,那个骄傲了一辈子的青年;那个前半生得意到金榜题名马踏长安,后半生失落到寂寂无名;那个见证了一个王朝,从兴起到缘灭的圣人,对她说——
他这一生有不少遗憾,却唯独对她有愧疚之心。
邹娥皇忘了那日是晴天还是雨天,她只记得这句话何言知说完后,她整个人都冰凉凉的,好像有什么粘腻的东西在她皮肤上划过。
何言知生的剑眉星目,眉骨紧紧压着眼,不笑的时候很是俊俏的冷;偏生眼睫又和姑娘般生的浓稠纤长,如翩翩欲飞的蝶翼,无端多了几分的风情。
尤其是眉心的那朵莲花印,低眉垂首间,具是慈悲。
那日,他低头看着邹娥皇的时候,正是用这样凄美的眉眼看着她说:
“姑娘本是蓬莱真仙人,不敬鬼神不跪人。”
“是小生有错,蓬莱山上第一面,就敲断了你的膝盖骨。”
“宴霜寒折了的是你的剑心,而小生折的是你的剑骨。所以从此以后,你千百般努力只能论为心魔,他人笑你痴哀你愚,但他们不知道——”
何言知捧起姑娘的脸,轻轻道:
“邹娥皇,你将会有一把修真界最厉害的剑。”
而当时的邹娥皇或有所预料,惶惶不安地挣脱开,后退了两步。
“你在说什么?疯了不成,何言知,我这次来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蓬莱的,大周的国运已经衰落,你再坚持下去也只是白白送了一身修为,如今这世上还有几个大乘——逃开今日的死劫,天地岂不是任你傲游!”
何言知说,“连你都知道今日是我的死劫了,你当我不想跑么?”
邹娥皇愣愣,彼时天边的一切都轰轰然,骤然失了色彩。
只剩下青年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甘。
“我不是不想跑,我是跑不了。”
“周平那丫的没存一个好心眼,当初哄骗我来修儒道,把我的道和他老周家的国运绑定了,他死倒是死的早,但把爷绑着给他打工——妈蛋,真是给这个碧昂的笑脸给多了!”
骂完后看着邹娥皇古怪的神色,何言知很快收了面上的咬牙切齿。
又装出了一幅仙风道骨的哄骗小姑娘的模样,歪头轻轻笑。
“他们快来了——”
邹娥皇问何言知:“我能出手吗?”
他们,指的是为了密州令要来这里杀他的人。
何言知看着邹娥皇。
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昔年相逢酒席上,两人同落魄,她振振有词地把剑拔不出来归结于他。
那样厚脸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现如今反而客气起来了。
“不,不用。”他说,“你只能为我做一件事——了我残愿。”
“邹娥皇,听令。”
大乘抬手化风,低手化雨。
所言字字,具为言灵。
男子的手骨极大,紧密地贴着女子的手。
他额头眉心处的莲花印发出幽幽的冷光,邹娥皇感觉额前一烫,下一瞬,就听何言知用一种她从未听见过的天音,缓缓道:
“以我之星盘,成君之剑骨。”
“祸福相依,天地为契。因果相继,功德共享。”
自那日起,邹娥皇有了最漂亮的剑骨。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可试问这天下,还有什么样的剑骨比万千星辰璀璨的星盘,还要漂亮夺目?
会有什么事物,能比朋友的心意更贵重。
……
郑力神色古怪,蹙眉道,“你是想说,你是圣人的姘头?”
姘、姘你个大头鬼啊!
“革命友谊懂不懂?”
邹娥皇盘腿坐下,道:“做不做个交易,我替你抗下雷劫,你来我们蓬莱学艺。”
“百利而无一失,怎么样,考虑考虑?”
郑力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个,尖酸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刻意的红晕,他忸怩道:“不成,我想听听你们蓬莱的道义,若是和老子道义相合,老子不用你抗雷劫老子也愿意,若是不相合,你就是为老子抗雷劫死了,老子也不去!”
邹娥皇说:“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郑力怔然,“什么意思?”
他看见这个自刚刚起就一直眉眼带笑的邹娥皇,面容忽然有一瞬间的悲伤。
这种悲伤就好像是冰山一角,转瞬即逝。
尽管轻如鸿毛,却难以忽略。
“意思就是,”她轻声说,“哪怕救一个人代价是刀山火海里走一万次,哪怕你明知道他死的那天是魂飞魄散,哪怕你要为此奉上你的心你的骨,你千千万万年的基业,再也不能飞升的代价——”
“你也会救回他的。”
“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三千年前,邹娥皇就想好了,何言知,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