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梦里其他人和物。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母亲书房里那一张张临摹图纸,同样的白底炭迹。
他梦到了自己刚和翠翠来到她家对刘金霞打招呼时的场景,接下来,自己身前的翠翠牵着自己手往里走去。
原本小姑娘细腻的手,现在牵在手里,很粗糙,带点疼,像是磨砂纸。
他不由挣脱开,停下脚步,翠翠却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去,但她的手臂还一直保持着牵着人的姿势。
而在自己身后,客厅里正在打牌的刘金霞四人,却一下子没了声音。
李追远回头看去,发现这四个人全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
连刘金霞嘴里吐出的烟圈,也都固定在那里,没有继续散开。
这种静止,也给了李追远观察的机会,那三个牌友身上的碳痕很柔和,比较浅,而刘金霞的形象,线条很粗很深也很硬。
在原地站了许久,李追远很疑惑,以前每次做梦时,意识到是梦后就马上能醒来了,可这次,却还是在梦里。
最终,李追远还是选择向里走去,看见了坐在那里择菜的李菊香,李菊香身上的线条也很硬,与周围那种细淡的描纹相比很是违和。
李追远走到李菊香面前,深刻的碳痕勾勒出了她的神情细节,她在笑,眼神里带着追忆。
“菊香阿姨,菊香阿姨?”
李追远尝试喊了几声,还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李菊香依旧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离开这里后,李追远来到楼梯口,准备走上去前,他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光着脚向上走。
来到那间卧室,立式电风扇停在那里不再转动,电视机里的郭靖黄蓉只剩下模糊的素描。
翠翠正手指着她的一件娃娃,张着嘴,像是在讲述,也一动不动。
翠翠身上的线条,比她奶奶和母亲身上的,更清晰也更硬,几乎成了黑硬线。
仿佛其他人和物都是画上去的,而她,则是雕上去的。
李追远看向床,床上并没有自己,是空空的。
静止的不仅是东西,还有声音,李追远恍然意识到,自己耳朵,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任何响动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他开始有些心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梦里待多久。
他开卧室通向阳台的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阳台是通着的,上面贴着红和白的瓷砖。
眺望远处,除了房屋近前有些潦草涂鸦勉强看出是农田外,视野里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仰头,原本太阳的位置只剩下一块发着光晕的白,很像是一块橡皮,随时会落下擦去这里的一切。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下方坝子上有声音传来,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突兀,甚至是刺耳。
站在二楼的李追远低头看下去,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他还背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很瘦,衣袖外露出的是仅剩下干瘪皮肤包着的那一点点骨头,头发很长也很杂乱,披散在背上。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男人又问了一遍,有些焦急地背着身上的老母原地转了一圈。
李追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
就在这时,
原本趴在男人背上的老太太忽然抬起头,她的脸正对着二楼站着的李追远。
明明都是炭笔描出的形象,可老太太的这双眼睛却呈现出一种超脱画风承载极限的细腻。
那是愤怒、是阴狠、是怨毒!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和扭曲,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漩涡,正在将周围的一切撕扯卷入,包括他本人。
……
“远侯哥哥?”
李追远睁开眼,看见翠翠关切的脸。
“远侯哥哥,你做梦了么?”
“嗯。”李追远坐起来应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不久,俩小时吧。远侯哥哥,我们下去吃饭吧。”
“不了,我回家去吃。”
“哎呀,不要客气嘛远侯哥哥。”翠翠拉着李追远的手,带着他下了楼,“妈,远侯哥哥醒了。”
这会儿,刘金霞和她的仨牌友已经用过午饭开启下午场了。
李菊香笑着将厨房餐桌上的那个红色盖子揭开,里面是特意留的餐饭:“小远侯,来吃饭,我把汤给你热一下。”
“阿姨,我回家去吃。”
“乖,听话,别和阿姨客气,阿姨以前和你妈也没客气过,再说了,翠翠是特意等你睡醒一起吃呢。”
“谢谢阿姨。”
“远侯哥哥,坐这里。”翠翠先坐下了,李追远则去另一侧台面上帮忙拿碗筷。
“去去去,你坐着去,阿姨来拿。”
“好的,阿姨。”
李追远走回来坐下,很快,李菊香就将筷子和盛好饭的碗放在了面前。
桌上虽然都是用小普碗盛的菜,量不大,但已远够俩孩子吃的了,两荤两素,尤其是那碗土豆红烧肉,土豆就两块点缀余下全是肉,明显是特意筛留的。
李菊香端来了一碗烩鱼汤,上面滴上了香油又加了些醋,味道香鲜诱人。
除此之外,她还开了一个水果什锦罐头,俩孩子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可以说,在村里,真的属于很丰盛了。
“小远侯,晚上继续留家里吃,我给你再做些好吃的。”李菊香笑着说道。
李追远放下筷子,对着李菊香:“已经很多了,辛苦阿姨了。”
“呵呵,别放筷啊,吃吧。”
李菊香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心里暗暗羡慕李兰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懂事有礼貌的小孩在哪里都容易被喜欢。
“小远侯啊,你妈妈在家会给你做饭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将筷子放在碗上,回答道:“妈妈不会。”
“那是你妈妈工作忙吧?”
“嗯呢,她很忙。”
“你那边爷爷奶奶家呢,他们不给你做饭吗?”
“不常去呢。”
“那你平时在哪里吃饭?”
“邻居家。”
一般放学后,家属院里,那些下了课或者退休的爷爷奶奶,会主动来领着自己去他们家吃饭。
“唉,可怜的孩子。”李菊香不再问下去,吩咐孩子们自己吃后,她拿着热水瓶去给牌桌那里添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叫喊声: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听到这声音,李追远刚拿起的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啪嗒!”
……
厅堂里,刘金霞将手中桥牌往桌上一丢,拍了一下手:“散了。”
三个牌友点点头,起身结束牌局,显然这种情况他们早已习惯。
不过,在走出厅堂前,他们依次走到角落里摆着的那个脸盆旁洗手。
脸盆里泡着芭蕉叶,洗手时将叶子在手上擦一下,再甩甩手,最后用架子上毛巾擦干。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去晦气,是刘金霞自己安排的,她不仅早已无所谓村里人对自家的态度了,反而特意设置一些仪式感来增添自己的神秘。
李追远和翠翠走进厅堂,刘金霞也正从椅子上起身,问道:“饭吃了么?”
“在吃呢,出来看看。”翠翠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小翠侯,帮奶奶把牌收了。”
“好的,奶。”
吩咐完,刘金霞就自顾自向里走去,里头有一个背阴的房间,是她的办公室。
“你慢点,这里有个槛。”李菊香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先前听到问唤声就出去迎了。
“好咧,没得事,没得事。”
李追远看向厅堂大门,只见李菊香搀扶着一个老男人跨过门槛进来。
老男人前倾着身子,佝着腰,双手负在身后腰部,是一个驼子。
也像是……背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是你家的细伢儿啊?”老男人看着俩孩子笑着问道。
“女伢儿是我家的,男伢儿是我姐家的。我妈在等你,前头门进去右拐走到底。”
“好,好,我这就去,可不能让刘嬷嬷等着了。”老男人继续向里走去。
站在后面的李追远目光一直盯着对方的驼背。
老男人走入厅堂的内门,向右转身,本该继续向里走,却又忽然止住了身形。
因他是个前倾的驼子,所以他肩膀以上的位置此时已经被墙壁遮挡住,只留下那个驼背还停留在视线中。
紧接着,
他那负在背部腰眼位置的双手,不自觉向上抬了抬,左臂下压,右臂上摆,屁股朝里挪了挪,肩膀朝外拐了拐,侧脸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李追远看着他那空荡荡的后背,这一刻,他感觉到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背上撑起了身子,向自己“看来”。
李菊香问道:“你咋了?”
老男人原本粗犷的声音里忽然夹杂出了些许尖细的沙哑,说道:
“这细伢儿啊……”
李追远有些紧张地双手攥紧,他忽然记起母亲曾牵着自己浏览过一墙壁画时,他问母亲为什么这里一大片都空着不画东西,母亲回答说:
小远啊,这是留白,让你自己来想象的,这样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时的自己还有些懵懂,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你快走啊,我妈在里头等你呢。”
李菊香再次催促,她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停这儿了,不过,她倒是没觉得这人姿势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对方是一个驼子,哪怕他站着不动,也挺奇怪。
“嗯。”老男人应了一声,却忽然蹲了下来,同时身子微微向后倒去,双手扶着撑向地面。
“哎,你怎么了?”
李菊香伸手去扶,可对方别看身驼人瘦,可这下去的力道真沉,她完全没拉得起来,不过还好,对方靠着双手维系住了平衡,只是向后靠着蹲下,没栽倒。
李追远见状,身子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
这姿势,很像是把背上人放下来的动作。
外头的阳光照射进厅堂,地面的老式纹路瓷砖反射不出多少光泽,至多呈现些许明暗变化。
李追远目光下移,在内门处位置,好像有两块脚掌大小的区域,变暗了一点。
很轻微,轻微到李追远都觉得自己是眼花、是自己想多了。
可随即,又是新的两块区域的色泽变暗了一下又恢复,但和自己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瓷砖上,且没有消散。
冷风吹拂过来,李追远觉得自己脸和胸膛以及手脚开始泛凉,可问题是,自己是面朝屋内,这屋里,哪里来的风吹过来?
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后半截消失,前半截加重,自己身前的凉意加重。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且偏移,一种本能让他不太敢直视,好像在看不见的身前,有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太太,前倾着身子,她的脸,正向自己贴来。
李追远咬紧了唇。
忽然间,他感到左脸凉意进一步加重,像是有一块冰贴了上去,而自己的头皮也开始发麻,一抚一抚的那种。
蹲在地上的老男人,这时扭头看向这里,继续着先前没说完的话:
“这细伢儿,长得可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