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
“你在做什么?”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么,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
这还是个孩子么,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么?”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么?我们是的。”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么?”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
“好的,谢谢叔叔。”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儿带来了?”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
牌子上写着牛氏。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呐,嘶哟喂!”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们是刚成年么,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么人这么少,是不请人吃饭么?”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远明白了,合着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
这农村办事收份子钱的传统,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帮主家把事儿给办了,就算有个别喜欢贪便宜的进来,也基本不会落个亏空。
谁知竟遇到这样三个不要脸的。
刘金霞此时正坐在供桌后头,被烟火熏得不时拿帕子抹眼泪,但到底还在不停念着经,时不时还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纸出来,递给下面的孝子孝女帮忙烧了。
她那位置是用来接阴阳的,也就是帮亡者和生者传话沟通。
山大爷则铺了个破凉席,坐在西北角,端着水烟袋,不停抽着。
李追远回忆起书中内容,以供桌为原点,山大爷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阴风邪气要想进,就得打那儿过。
润生也没休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幡子转着圈,这可是个体力活,又得将幡子转起来又不能让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爷,坐在棚子下面喝着茶,李追远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瞧不出自家太爷到底持的是哪个方位。
但……应该是极重要的。
午饭,他们早就吃过了,下午场时,白事班子的演员们集体换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开始敲木鱼念经。
有几个谢了顶的,看起来还挺逼真。
润生从后厨那里端着碗筷过来,他饿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条件允许,那就是吃下午饭。
他还很贴心地请李追远一起吃,李追远也没客气,接过一个空碗扒拉一些饭菜就吃了起来。
至于秦叔,李追远和润生喊过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边缘处,基本没挪动过。
润生在饭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烧好的空档,他对李追远道:“我告诉我爷你在看那些书了,我爷说你比我有脑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说说话。”
和李三江那种我曾孙必须要回京里上大学的信念不同,山大爷一早就瞧出李追远是个捞尸好苗子。
“好啊,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找我玩。”
在李追远看来,润生是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绝好纽带。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爷身子不好,经常要吃药,家里本就紧巴巴的,而我还是个饭桶,唉。
来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饱,还能给爷省点负担,等有活儿了,我再回去给爷干活儿捞尸,两不耽搁。”
“你想长住?”
“啊,不行么?”润生摸了摸头。
“这得问我太爷。”
“那我让我爷去和你太爷说,按我爷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给你太爷干活了。”
“嗯。”李追远点点头,太爷年纪也大了,以后有润生接班也不错。
毕竟,捞尸人才是太爷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爷的其它产业,也是因为他是捞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
香燃尽了,润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饭菜和着香灰一起搅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李追远好奇问道:“你不点香的话,真的吃不下去?”
“嗯。”润生边吞咽边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没味儿,还直犯恶心。”
“那你吃过……”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吃过死倒么?”
润生一愣,马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爷警告过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说吃过。”
“那你得好好记住你爷爷的警告。”
“当然,我一直记着呢。”
李追远很快就吃完了,看着润生在那里继续大快朵颐,心想他要是能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能赶上老太太的纸人寿宴,他一个人能搂一桌席。
午后的时间逐渐过去,临近黄昏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经书、被子、枕头。
组成一溜队,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坟。
队伍最后头的两个人,不停地放着二踢脚,很轻松很写意,点了火后,搁田地间一抛,就窜出去了。
李追远帮着润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没走,而是远远地跟着队伍,保持着百米距离。
牛老太的坟很小,虽说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对土葬采取严管,但农村里土葬依旧还流行,但那种大肆造坟茔,水泥大封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看得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层楼,红砖碧瓦的,也有三层楼,还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进这坟群,说不得还会误以为进了主题是“乡村建筑”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坟头,则只是一个坟头,是用铲子在旁边泥地里,挖出的一个“土帽子”。
上坟时,牛福作为老大,先将土帽子拿下来,牛瑞则拿铲子新挖了一个,等上坟仪式结束后,再由牛莲将新帽子放上去。
摆香烛,烧纸钱,烧血经,一切在刘金霞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等到一切结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
但李追远注意到,刘金霞脸上却没轻松的神色,因为按照规矩,这场斋事,得办到深夜,以前是有个子鼠寅卯的,现在就统一成零点。
零点后,才算斋事办完,也属于守夜吧,只不过尸体早就被埋了,没停在这儿。
这白天还好说,等天黑了,会出什么事儿,可就不一定了。
晚饭后,少数撇不开脸过来帮忙的乡亲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实他们本该也陪着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强行驱赶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后,这灵堂四周,就显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还跪坐在蒲团上,已经不哭丧了,就默默地继续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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