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反向斥推,同时也温柔地把苏慕浛按去了最近的一匹战马——
只留他一个人殿后,在彼处全力厮杀:“走!若是侥幸活着出去,见到主公请对他说,曹玄有负所托,愧对川蜀官军和百姓,愧对他与寒将军……”
尖锐的轰鸣,遮天的杀气,盖住了他后来的话。
“不,义父,不要!!”苏慕浛如梦初醒随马奔下山数步,喊声却被从高处飞旋下来的碎石和血淹没。
恍惚中,好像有个人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背后,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他一身戎装永远为她遮风挡雨:“慕浛,别怕……义父在……”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这样,宁可他万箭穿心,也要她毫发无损。
后来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日出日落了很多次,她也醒醒睡睡了太多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心底留存的其实只是义父的执念“见到主公”?
她彻底清醒的时候,看到宋恒熟悉的微笑:“慕浛,你醒了。”
她眸子一黯,不对,不应该是这里,这个时间,这个人。
应该是某年冬天,白雪皑皑的短刀谷,她在雪地里学走路,怯生生地对那个冷峻抱起她的青年叫了一声“义父”。
应该是颠沛离乱了很多年之后,她被林阡的人护送回短刀谷,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很早就等在道旁,她抬起头来,满目惧泪,颤声问:“你好,你是义父吗?”“慕浛,是我,别怕。”他好像不太擅长笑,俯下身时眼中感情繁复,她看到他威武宽阔的肩膀,忽然不再为两侧的刀枪林立和军旗浩荡感到不安,她再愚笨都知道,从此她有个至强的人保护,用不着再害怕。
还应该是那个人为了哄她到岷山乖乖学武,难得一次不那么严肃地在铜板一面刻了个“浛”一面刻了个“玄”:“只学很短时间,能够防身就好。义父会常去岷山看你。”
除了去岷山不学无术的几个月,她和那个人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她苏慕浛,早就从家破人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和她冷酷无情的哥哥、心机深重的姐姐都不一样她乐观开朗。因为,她被欺负了,有义父,被抛弃了,有义父,被训斥了,有义父,义父教她写字,给她买糖稀,教她从那个情窦初开的伤感里走出来,她人生的无论哪个场景都有义父,给她鼓气,为她出头,帮她撑腰,所以即使在战场她也活得跟在岷山跟在短刀谷无异,仿佛只要义父在,什么凶险什么死亡全都不会找上她。
是的,当然不会找上她,因为找上的是义父啊。诀别之夜,冷风里四处硝烟战鼓,她一颗心疯了一般地跳,马不停蹄地带着义父逃,直到追兵的声音变小了,直到义父的身体僵硬了,直到她隐约看清楚,他背后到底多少根箭和他苍白脸上不悔的笑,纵然已死去多时,他还是紧紧地,死死地把她护在身下。那时她忽然明白,很早以前,有个人就爱她很久,很深,不敢打扰,不计回报,可是她那样的没心没肺,怎么可能看得见:“义父,醒醒……”
她怎么推他都不醒,只觉得跳得很快的心猛地一下收缩住,左胸被掏空,越阻止越痛。
那嘴角本该带着宠溺:“还指望你早些起床能唤我醒,可见在岷山是怎样不学无术了。”
“义父!慕浛答应,一定没下次了!以后都由慕浛唤义父醒!”回忆里她灿烂地笑,他好好的,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撒娇。
现在我唤义父醒了啊,为什么不肯醒,是嫌弃慕浛不学无术吗,那慕浛立即回岷山好好练剑,求你醒,好吗……
“慕浛,慕浛,苏慕浛……”宋恒心急连声呼唤,才把慕浛拉回现实。
现实?我不想存活于这样的现实,没有义父的现实。
太多人太多事,都宁可停留在某一天不肯走。
她机械性地随他走进陇南的冰天雪地,呼吸一口都很难,抬眼看,一丝雪花安静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宋恒理解这心情,尽可能开导她走出来。
“嗯。”她微微一颤,仍然柔弱得需要保护。
“就像我们当年在冰天雪地里玩。”宋恒微笑,想到兰山真的已经释然,但想起采奕,眉间又不经意多了一丝忧愁。
“夫君,也喜欢过慕浛吧?”苏慕浛忽然问,“便是那种,小孩子们之间,那种简简单单的喜欢。”
宋恒一怔,始料未及:“嗯?”想起那些年的胡闹,到真想一笑置之。
“夫君和我同一类人,非要到失去了才明白。”苏慕浛泪盈于睫。
明白什么,明白曹、苏,不是主臣,不是死敌,不是父女,而是爱人。
“那晚纵使利刃加喉,曹大人也宁死不移,曹大人他,是为了护我才牺牲……”宋恒望着她,轻声承诺说,“我会代他照顾你,也必定会为他复仇。”
到腊月初七的今天他们才知道,曹玄在十一月廿三那晚,便已经和寒泽叶一起走了。
“曹大人曾与寒将军约好,待天下太平了,他俩一起去河东、看看主公走过的地方。”曹玄用命护住的不仅有与他曾存私仇的宋恒,也有逆境中肝胆相照但身受重伤的几位官军豪杰,他们虽然暂时还不能回归战场,却还可以代曹玄继续报效大宋。
林阡听到这些,一度感怀万千,难以抑制沉痛:“他二人,皆是忠肝义胆,如今都功成身退。”
朔风卷魂,陇雪埋骨,血色浸染了荒城的黄昏——
“上京楚将军府的后院枫林,有空我也去醉上一回。”
“牺牲了你曹玄的名誉和前途,才换得现今的安宁、军心的一统,牺牲林阡的几战精力,又算得了什么?”
记忆里的泽叶,曹玄,风流,林阡……敌人友人,所有故人,如今,只剩他一个了。
但,死去的人化作黄沙萦绕城关,化作雾雪围绕空山,化作荒魂环绕疆场,活着的,还有太多的征程要去经历,去打拼,去战!
在听闻曹玄被吴曦围攻致死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大概懂了吴曦原来是因为他才激化了叛宋决心,也难怪楚风流明明已经死去吴曦却还是不肯回头,“敢情吴曦和完颜君附一样,将我看作了宿敌,经不起信赖之人的背叛。”
那么,覃丰先前对他的建议再也不能完全成立——“只要主公能挫败楚风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吴曦之流进退两难。”现实是,吴曦并没有后悔莫及,也不曾被林阡彻底刹停卖国的进程,因为吴曦的预设立场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林阡死。尽管如此,楚风流皮之不存,吴曦也还是毛将焉附,因怯战而阵脚大乱的他,不会再按部就班,而很可能直接归附金朝。
“西线的官军义军,数十年来,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裂,比不得中线、东线。”覃丰苦叹说,他其实很希望曹玄能像对苏慕梓那样对吴曦也挽回成功,更希望楚风流被拆除后吴曦集团能幡然醒悟低头认错,所以巴不得看见楚风流的死。
分裂偶然吗?不偶然。荀为早就对林阡写信说,他料定吴曦不会回头,从苏降雪、郭杲到吴曦的叛变,是川蜀地方势力长期矛盾对峙的产物:“吴曦若公然降金,则川蜀军民必不满,但与此同时必大乱。”荀为只希望看见楚风流败,而不想楚风流死,那只会加速吴曦的乱,影响主公的“分辨忠奸,拉拢贤良,加强威信,孤立吴曦”,对吴曦不利,但对林阡也不利。所以荀为只差提醒林阡一句对楚风流要“把握分寸”,然而林阡恰恰在人心以外的方面被楚风流算计。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事已至此,对金对宋对吴曦,皆是不可转圜。
楚风流对吴曦不慎失控,金军再也无法窃宋,完颜永琏就只能走中策,推动吴曦铤而走险作乱川蜀。既然决定走,那就神速走完,要吴曦尽快叛,放肆叛;
而林阡,不得不改变对策,既然横竖都乱,那就将吴曦杀之而后快,立刻杀,现在就杀!
完颜纲将与吴曦联络的任务托付给的果然是鸑鷟,而鸑鷟的暗号刚好在这腊月初七由灭魂破解,他对下线的指令也被林阡了如指掌。然而可惜的是,仍然迟了一步,寒家四圣留守于短刀谷内的戴宗和闫砜二人前去追杀却扑空,到场时吴曦不见踪影,彼处只剩几堆刚被扑灭的火。闫砜为少主报仇心切,急不可耐追出数里,竟被金军派去保护吴曦的高手伏击,身受重伤。
“通知鸑鷟,赶紧更换暗号,以免暴露。”完颜纲在楚风流死后愈发缜密,鸑鷟的不慎就由他来补足,“叫他提起点精神,他是我军难得还在宋军的细作了!”
宋军为了杀吴曦才不曾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因为吴曦的福大命大,不仅扑空还打草惊蛇,使鸑鷟硬生生逃过一劫;林阡算到金军会据此反向搜查灭魂,故而在最近一次接触中吩咐灭魂蛰伏数日,并想尽办法混淆视听、扩大或转移嫌疑范围。
“那主公接下来岂不是要摸黑判断……”灭魂虽然从命,却担忧他辛苦。
“不黑,有光。”他淡笑指了指天月,转身离去,心里委实清楚,完颜永琏下一战必然从东面陈仓出棋,吴曦却很可能会听从金军,几乎同时就在西面的陇南对他背后一刀。
“不行啊,不能再用火麒麟了,林阡你这个掠夺者啊,你骑上了就不肯下啊……”西海龙呼天抢地不肯把坐骑再借给他,你自己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也就算了,这是我的马呀凭什么给你用一次又一次!
“西海龙,时刻记得你是个宋人,掀天匿地阵你哥哥也参加过。”林阡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赖在她的战马上不肯让。
西海龙眼泪汪汪说:“不能再用了,我……”却支支吾吾不说理由,最后还是拗不过这个晚辈不要脸的情感绑架:“龙前辈!晚辈替苍生求您!下一战,吴曦和完颜永琏我要同时打!”
火麒麟确实是个至宝,也是他进入幽凌山庄后的最大收获,若非西海龙献出它来,十一月底林阡从东线到西线会跑断腿,哪可能区区两日就到达陇陕逆势?
一晃,他离开东线也十几天了,西线这些故人们的离去,应该也已经在金宋的江湖流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