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你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瑞,你不觉得自己大忠似伪吗?”
毒辣。
讥嘲海瑞除了母亲、妻儿女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活于世,虽不是孤家寡人,但却连个能坦诚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句大明朝文人雅士向来亲近,纯属是屁话,只是加重讽刺而已。
再骂海瑞住着御赐府邸,吃着、穿着御赐之物,出行故作姿态,只为在世人面前呈现出清廉的模样。
但他们这些人,往往为国为君为民辛苦一生,却连海瑞一半的条件都达不到。
这时的政务堂中,鼻尖萦绕着酸味。
没错。
张居正酸了。
内阁六部九卿大臣们也酸了。
虽然他们中不少人,包括张居正在内,都有御赐府邸,但圣上赏赐给海家的那座府邸,是司礼监精挑细选的,单从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可走入其中方知美妙。
在座诸位,除了胡宗宪被御赐了曾经恩师严嵩那座严府,盖天下鲜有能比者外,就数海家人住的好了。
什么张府、高府、李府,加一起也比不过一座海府。
海瑞看着张居正此时还如此慷慨堂皇、雄辩饰非,即便是初见,也知道了元辅是“大权似忠”一类人物。
待张居正说完,紧盯着自己,才平静地答道:“元辅有这般为下属忧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说了。说到御赐衣食住行,元辅可否容我也说几句。”
张居正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你说。”
海瑞两眼虚望着窗外,淡淡道:“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御赐之物亦非我所愿。
元辅以为我不该得御赐,我亦觉得我不该得御赐。
所以,请元辅,请诸位同僚给我三日时间,我会交还御府于圣上,封还所有御赐之物于内帑,除我母、我女儿所食之物,无法相还,余者寸丝寸缕不留。”
张居正一怔。
满堂皆惊。
海瑞要退还御赐府邸,退还过去御赐之物。
你说我不该得,你说我为国所做贡献不足以匹配这么多御赐之物,那好,我从御府中搬出去,所有的御赐之物全还回去,总行了吧?
那么,你呢?
我的德行,我的功劳,承受不起这么多圣上赏赐,你的德行就那么好吗?你的功劳就那么大吗?
御府,我不能住,你就能吗?
御赐之物,我不能用,你就能看吗?
在座的诸位,就能吗?
现在,我还了御府,退了御赐之物,在座的诸位衡量衡量自己该干什么?
海瑞的这招以退为进,打的张居正等人哑口无言,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眼前的海瑞,在他们眼里是那样的虚,又是那样的实,是那样的远,又是那样的近!
这样的人,和以往的传言,和他人的判断,相距甚远,万不可以常人论之,亦不可以怪人论之。
以儒家之理推断,这样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
可当今之世,“朴人”就是“野人”!
官场之中闯进这么一个野人,一切发乎中而形于外,使几千年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的规则都被破得干干净净!
一座价值百万的府邸,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何等的气魄?
张居正那张脸憋得通红,多年对人性的观察这时竟一点都派不上了用场。
偌大的政务堂,落针可闻。
胡宗宪以内阁阁臣之身,接受了海瑞的述职,其他人承受得起“御赐”与否,都不影响他,他的严府,是真的从与倭寇厮杀中换来的,谁也置喙不了。
述职完毕,海瑞转身离开。
颜鲸、朱衡紧等着离开,胡宗宪瞅了眼天色,也一道离开了。
正堂官们、副堂官们先后离开,高拱、李春芳也走了。
本以为元辅能如何如何,却不想俸禄问题没能解决不说,如今还要思考要不要腾退御府,归还圣赐。
狗日的,看场戏,还亏了大钱。
满堂之中,仅留下张居正、黄清师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