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军团和风军团还要再等一会。我正要坐下邵风观身后一人走出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小将有礼。”
这人很有点眼熟但我一时却记不起来正在回想曹闻道忽然叫道:“赵子能!”他这般一叫我猛然间想了起来这赵子能原是西府军第一军骁骑当初周诺传我八阵图时便是让赵子能前来传授的没想到他现在到了风军团。只是曹闻道大概也有些诧异因此叫得甚响正在一边与邓沧澜说些什么的文侯也惊动了笑道:“曹闻道将军原来识得赵子能将军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闻道他们作为五德营统领现在也已晋升为下将军文侯认识他倒也不奇怪但赵子能貌不惊人应该是到风军团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闻道见文侯居然认识他破觉意外一时连话都说不上了赵子能却淡淡道:“禀大人末将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爷麾下时曾受楚都督恩惠。”
当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后来和陶守拙联手做掉了周诺这赵子能不算高级将领但他既然名列周诺编出八阵图的智囊团自然属周诺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过了事后陶守拙的清洗想来在西府军也呆不下去所以才会加入风军团吧。听他说受我“恩惠”我便想起周诺之事心头不禁一沉。当初周诺两大弟子一个背叛另一个唐开也在西府军呆不下去。虽然唐开对我也颇为感恩但他后来还是加入了水军团没有入地军团恐怕心里一直对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这赵子能这话到底是不是反话但看赵子能谈吐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周诺死在我手下而怀恨的样子。
等人都散尽了文侯的两个随从这才退了出去将门也掩上了文侯这才低低道:“四位将军你们对这共和军丁亨利怎么看?”
毕炜是初次见他抢着道:“南边蛮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话音刚落邵风观道:“大人末将倒以为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过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珑则大是劲敌。”
他似乎有意在和毕炜抬杠毕炜大不服气道:“他就知道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
邵风观冷笑一声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乐那他也不会随楚将军千里北上只为共同审问那蛇人了。”
毕炜还要说什么文侯道:“阿炜不用说了。有些事你还要向风观多学一点。”
现在毕炜在文侯跟前比邵风观要亲近多了毕炜见文侯这般说也不敢再说什么。文侯看向我和邓沧澜道:“沧澜休红你们以为呢?”
邓沧澜躬身行了一礼道:“此人心思灵敏且深通兵法末将以以为若得将此人收为己用当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么?”他转向我道:“休红你以为如何?”
我心头暗笑邓沧澜这话当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时丁亨利也向何从景说过吧只是何从景却一直看我无足轻重所以后来他放了我何从景看来也没责怪他什么。现在当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果然轮到他头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邓沧澜让丁亨利大大头痛一番一躬身正想这么说心头忽地一凛。
丁亨利对我虽是两国之人却说得上“坦荡”二字。当初他要留下我实在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明知我不会投靠共和军日后我们两人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他还是把我放了。想到这儿我心头一软道:“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但肯定不会为我所用的。眼下两军同盟实不可行此亲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丁亨利生具异相若能为我所用当真不错。不过此人谈吐隐隐有刀兵森严之相确实不会从我沧澜这个点子虽好却是行不通的。”他顿了顿眼里忽地冒出一丝杀气道:“只是我担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后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这话让我们四人都大吃一惊毕炜道:“那四个不都是那南蛮子的随从么?”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无奇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气度但他们乍到时我突然见他身后左手第二个眼中冒出一股森严之色。这等气度当有王者之相绝非做人随从的!”
文侯竟然如此赞扬一个随从我们更是吃惊。旁人还好毕炜已是打翻了醋坛道:“大人丁亨利所用的随从各有本领自是不假。只是一个小小随从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邓沧澜也道:“是大人末将也以为如此。”听他们的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对文侯决不会看走了眼的。我心中想着当时我也感到了一瞬间那人凌厉逼人的目光虽然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刹那居然逃不过文侯的眼睛只是此际文侯也有些迷茫喃喃道:“不对我不会看错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难对付。”
文侯这种评价也实在让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不过丁亨利的也许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我想着文侯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来道:“大家先看看这个吧楚将军从南安城带回来的。”
他把卷轴一展开挂起来我就“咦”了一声。从明士贞那里拿来的卷轴是帛的很柔软因为当初几个人传看都有些皱了文侯展开这张却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这似乎并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听得我的声音文侯笑了笑道:“顺便说一下原图已经给工部细细研习这是我让人复制的图。”
邓沧澜和毕炜都睁大眼睛看着连邵风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他道:“大人末将有一事不明这帛怎么这么白这么硬?有几层在内?”
文侯道:“此是工部张尚书从天水省所贡茧纸中得到启最近方才制成的树皮纸。虽然比不上帛书和羊皮纸牢固但因为是树皮做的甚是便宜。从明年开始文武二校的学生便用这种树皮纸抄写教材了。”
我记得当初我与唐开所率西府军贡使团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见过夜摩大武所用的茧纸。只是茧纸颇为难的没想到张龙友竟然能举一反三用树皮造纸实是令人佩服。这时邓沧澜在一边道:“那么说来书便是人人都买得起了?”
本来帛书和羊皮纸都贵得吓人一本薄薄的书够得上中产人家数日至一月的开销因此家有藏书的尽是些达官贵人甚至有平民一辈子都不曾摸到过书。现在文武二校虽然都已开禁但平民入学虽易学习时总要有书本册页这笔开销仍然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我听说有些文校学生因为买不起帛书和羊皮纸只能以泥板写字。如今树皮纸生产既易价格也便宜书的价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这些学生了张龙友有此明实是造福众生。
文侯点了点头道:“现在工部正在鼎湖边上建造厂房大概两月之后便能投产每日可造纸百余斤。”他大概觉得这个“百余斤”不太直观指了指卷轴道“百余斤树皮纸大概相当于三四千张这种卷轴。”
邓沧澜面有喜色道:“这么多?”他颇好读书平时就常常手不释卷一说到书登时有点眉飞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们看看楚将军带来的这个水雷图吧。”
复制这张图的定是个高手匠人复制得和原图一般无二连落款的虚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样。水雷图虽然是我拿来的但和火军团与水军团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么来。毕炜扫了一眼喝道:“好东西!设计这水雷的人是谁?”
文侯道:“这里有个章叫什么‘虚心子’想必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将军你认得这人么?”
我站起身道:“禀大人这虚心子原是东平城法统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点了点头道:“我只道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但草泽遗珠在所难免可惜了。”他说“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将虚心子收入麾下。
邓沧澜和我一同回来路上也曾看过这水雷图但此时仍然看得十分仔细。他道:“大人工部对这水雷如何说?”
文侯道:“张尚书薛侍郎二人都看过大为心折说这水雷落想奇僻构思不凡尤其这触之机极是精巧实是别开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试用颇为得力。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将这图给楚将军的那个明士贞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这样一来明士贞的举动就更显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强的是水军那支水军与水军团不相上下。水军团因为李尧天征倭失败元气大伤现在他们的实力恐怕还在水军团之上。原本他们有了水雷水战便占了绝对优势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贞揭破水军团与五羊城水军的实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沉吟着尚不曾回答邓沧澜道:“大人这明士贞确实奇怪。按理他献图之举对我们大有好处但那莫朗知晓蛇人的秘密他却要去行刺难道说这人是蛇人内奸么?”
文侯听邓沧澜这么说眼中忽地现出一片迷茫道:“什么?”他垂下眼睑又陷入了沉思。我们四个不敢打扰他只是侍坐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头道:“四位将军战事恐怕更要激烈了。从今日起四相军团加紧训练余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齐齐站起躬身一礼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加紧制造水雷。沧澜你要让水军团尽管熟悉以水雷作战。”他顿了顿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龟缩不出战事甚少你们几个军团务必要抓紧时间训练。毕炜火军团在四相军团中威力最强但共和军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范趁这几个月火军团与水军团合流一起多加训练。”
毕炜一挺胸道:“末将在大人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他一脸虬髯长相越来越威武可溜虚拍马的水平倒越来越高了。
文侯吩咐邓沧澜和毕炜联合训练却未有片言及于我和邵风观我心里不免有点不好受。本来地军团作为四相军团中的主战部队我这个地军团都督顺理成章隐隐也有四相军团之之势但现在倒似乎邓沧澜坐了席。
正想着听得文侯道:“风观你的风军团趁如今闲暇加紧训练部队不可大意。”邵风观答应了一声文侯把头转了过来。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让地军团好好训练之类的话正准备答应哪知文侯却站了起来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马倥偬趁这时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没吩咐我?我心头一沉抬头看去正好看到毕炜有点幸灾乐祸看着我的眼光。但我没理他正想再问一下但眼中一见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们时向来斩钉截铁坚毅至极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浮现出苍老之色仿佛转瞬间又老了十岁刚站起身要和别人一起行礼向文侯告辞文侯忽道:“楚休红你等一下与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惊毕炜在一边也是大为惊愕眼中已是掩饰不住的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礼道:“遵命。”
当初文侯带我出去议事让我坐他的车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但现在已经很久没这样过。我站在文侯身边看着邓沧澜毕炜邵风观他们一个个过来向文侯行礼告辞。毕炜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两把刀子好深深扎在我身上邵风观眼里却有些隐隐的忧虑。我知道邵风观一定在担心我会不会重又倒向文侯毕竟我和他曾向帝君誓过效忠帝君的只是苦于又不好说。
我接过曹闻道给我的马缰牵过来栓在文侯车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进了车文侯依靠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道:“坐吧。”
马车开动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红你这五个属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让四相军团的中级将领先回去另几个军团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却没想到曹闻道他们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将……”正要解释两句文侯摆了摆手道:“治军严整无令不行这是为将之道中难得的。他们是你的属下自然应该听你的兵法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不能怪他们不听我的话。”
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冰凉。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议但文侯功劳太大对帝国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议总还只是背后的闲话而已。可是文侯虽然说得随和但他大概连自己也没察觉吧他方才说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红你这人有点过于拘泥礼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没有驭下之能。不过看起来我也是担心得没道理你驭下能够恩威并重已能胜任一军都督之职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休红你今年已经……已经二十五了吧有没有看中的女人?”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来。事隔几年文侯仍然记得我的年纪我不禁大为感动。只是他问我有没有看中的女人实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礼道:“禀大人末将……”
“不要太拘礼了”文侯皱了皱眉“休红我说过把你当成以宁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他一提起甄以宁我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低下头道:“末将不敢。末将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负郡主。”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道:“你也该成个家了。安乐王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不过如果你是纳个小妾而非正室王爷那边我也会代你缓颊不必担心。我家里有个女乐长相颇为不恶性子也柔顺你不妨就纳了她吧。”
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连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将心领。只是此事末将实实不敢郡主一生为末将所误末将心中有愧唯有以此报之。”
这一番话虽然冠冕堂皇但我实是想起了当初的陶守拙送我萧心玉、何从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两个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又都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给我的女乐一定也是一样的。也许我觉得文侯对我渐渐疏远可是文侯说不定还觉得是我渐渐离心吧他让我纳妾一是要拉拢我二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一个人手。
我说完文侯却没有再说话。我有些担心怕他因此而恼怒却听他低声道:“你也是这样子唉。”
他这声长叹极是萧索一时间仿佛就是个寻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宁了。当初甄以宁在文侯膝下时也许因为顶撞曾惹得文侯万分恼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这样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时仍然和寻常老人一样。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这样的机变去对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纳妾那我就纳吧。”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我吓了一大跳正想着这话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着我半晌方才道:“你还真的和以宁一样都是和我顶个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着我唉。”
他现在的话哪里还有半分文侯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人。我只觉得眼眶都湿润了道:“大人……”
“别说了。”文侯一扬手“你不原意纳妾是你的事我不来勉强你。”他转过头也许是车里有些暗我看错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丝泪光。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车辚辚而行文侯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车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红你觉得海老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此时他的话又极是冷静。我知道文侯已恢复常态道:“禀大人海老此人末将着实捉摸不透。他曾为何从景出谋划策大为得力有时却好像在害他。似乎他并不是帝国共和军哪一方的人而十第三方。”
文侯颔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错我也有这等想法。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与帝国和共和军对抗。似乎天下也没有这第三方势力了西府军?倭人?他们的实力实在差的远。”
我试探着道:“大人末将有时胡思乱想觉得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头一扬道:“蛇人?”
我道:“正是。当初还在高鹫城时君侯幕府中的高铁冲便是蛇人奸细。无独有偶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将以为他们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轻轻笑了笑道:“你这想法当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话中有几分讥嘲之意我脸微微一红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这么来解释了。出了蛇人的确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还能与帝国和共和军抗衡的。只是这些人虽然生具异样仍然不会是蛇人。难道蛇人也有生脚的一种么?”
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我怀疑高铁冲时就因为他长着两条腿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不敢断定他就是蛇人的内奸。可当时就是因为他向蛇人通风报信以致于武侯屡次设计突围都未能成功十万大军最终全军覆没。但海老为何从景设计明明又是与蛇人对抗的这又该如何解释?他们都生有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大车缓缓而行飞羽的蹄声夹杂在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中却是一丝不乱。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长条青石铺成光滑整洁马蹄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点。文侯不再说话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着文侯的心思。眼前这个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本来以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离得越近就觉得越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