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伊不平斗智,离开赤壁之后,又为了两人的赌约费尽心思,实在已经是十分疲惫,要不然也不会触动伤势了,所以杨宁不再心存芥蒂之后,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杨宁怔怔望着青萍沉静的睡容,心中却生出愧疚来,他虽然不解世事,却也知道自己身为男子,理应好好照顾青萍才对,可是自从两人相遇之后,却从来都是青萍对他呵护备至,想到此处,不由下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不再让青萍担忧,从今以后要好好照顾青萍,不让她再烦恼忧心才是。
扫视了一眼床角,散着皂角清香的棉被叠得整整显然越仲卿在将房间让出来的时候已经更换过新的被褥了,杨宁轻轻移开身子,让青萍在床榻内侧躺好,又将被子扯开盖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离去,入鬓长眉不禁微蹙,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下来,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杨宁就坐在床边凝望着青萍的睡颜,回想着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着自己应该如何相助。先他便想起青萍说过从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锦帆会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过青萍上船之后就故意和船主叙谈套话,觉现在这种情势下,那位船主已经不大可靠了,现在只不过因为恐惧才不敢泄漏锦帆会的秘密,过些日子只怕会去春水堂邀赏呢,那么现在这艘船上的船主会不会因为觉两人的破绽而告密呢?
想到此处,杨宁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再度探视了一下青萍,见她已经睡得很沉,便走出舱门,将房门锁住,免得有人打扰到青萍休息,然后就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舱门,只见甲板上除了船行的伙计之外,并没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现在都在舱内休息,毕竟上船花了许多心神。杨宁目光一扫,已经看见正站在船头观赏风景的越仲卿。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试探越仲卿的为人底细,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做,如果让他逼供杀人都是轻而易举,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风却是难上加难,想了一想,杨宁走到越仲卿身边,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让我来谢谢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听到淡漠的语声不由一惊,回头看见杨宁,这才释然道:“原来是小兄弟,令姐怎么没有出来吹吹江风,想必方才两位在底舱闷坏了吧?”
杨宁见他出口就问青萍,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丝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强道:“姐姐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嘱我前来向公子致谢。”
虽然杨宁心中勉强,但是拜他坚忍心性之赐,语气倒没有什么异常,越仲卿和他初见,自然难以觉他情绪的变化何况他先入为主,只当杨宁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腼腆少年,所以不以为意,挥手道:“说什么谢呢,你们姐弟孝感动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顺天应人,不必言谢,你也别公子公子的称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岁,你就叫我一声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祖居何处?”
杨宁此时也不是初出宫门,什么都不懂的孺子,已经知道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表示亲近罢了,所以并没有表露不满,只是从容道:“小弟名叫许青,祖籍原是上党,本是当地豪门,因避战祸迁居无锡,已经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长姐,因为姑母无子,十分爱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闻言暗自点头,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经暗示他,这对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对,那少女的口音明显倒还没有什么破绽,那少年口音却明明带着北地腔调,此刻听了杨宁所说的家世,这才明白过来,想必这少年的口音是因为长年和父母相处才会如此,那少女却是长年离家,所以没有受到影响,而且这对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却不曾听过有许姓名门,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在江东立足未久,还不被当地豪门接受的缘故。这么一想,心中疑念顿消,含笑道:“原来如此,上党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凤郡主率大军追击太祖皇帝,兵出壶关之后,沿途城关,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虽然战火早熄,可是据说幽冀兵马在壶关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强兵力,却疏于民生,以至上党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令尊大人当日能够毅然南迁,当真是眼光独具,在下佩服得很。我们越氏祖居常熟,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将来若有机会到无锡一行,必定登门拜访,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诲。”
杨宁仔细听着越仲卿的话语,当日准备这套虚假的身世的时候,青萍曾经给他讲过其中奥妙,而且他对青萍从前所讲的关于火凤郡主的往事记忆犹两相对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编的身世已经得到了越仲卿的认同。而侃侃而谈的越仲卿却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杨宁给骗了。而且因为杨宁原本不善说谎,所以言辞不免有些欲说还休,但是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冷静反而让越仲卿不再怀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开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开胸怀,指着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出门,逆水而上的时候想必没有留意这里的风光吧?”
杨宁顺着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顿觉心神激荡,只见滚滚江水正翻滚着向前方一片茫茫无际的水洲涌去,而在视线所及,还有无数道水流从两岸的河道在此地汇入长江,盘旋激荡的江水将这片水洲划分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和芦苇荡,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阵图。
这时候,杨宁耳边传来越仲卿清朗的吟诵声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风生。浦屿渔人火,蒹葭凫雁声。颓云晦庐岳,微鼓辨湓城。远忆天边弟,曾从此路行。(注1)”
杨宁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觉,叹息道:“九江原名浔阳,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为九道,分流三百余里,在此地重新汇合,泥沙汇聚成江心洲,名为桑落洲,此地划九洲,形如八卦,昔年东吴宿将程普在此地建立水营,作为后防重地,战事未起之时,周郎更是在此地练兵,洲上至今还有兵营遗址以及点将台的存在。过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镇,那里是鄱阳湖入江之处,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泽,这四处重镇连成一线,江南据之则江水防线固若金汤,江北据之则东南不保,知兵事者绝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虽有驻军,却为了防备朝廷而设,想起来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杨宁听得入神,他虽不明军事,但是听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是桑落洲上的芦苇仍然郁郁葱葱,只是大半已经变成了枯黄颜色,在艳阳照射下灿烂如金,在江流呜咽声响的衬托下,越显得华美庄严,只是那雄浑的气势中却蕴含着浓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经扬帆向南,绕过桑落洲向下游驶去,越仲卿指着水路道:“桑落洲将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称内水,靠近北岸者称外水,内水阔于外水,我们如今所行的就是内水,前面很可能会有水军阻道巡检,如果问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还是到舱中暂避一时吧,他们不会上船仔细查验的。”
杨宁微微点头,长揖告退,虽然没有探听出什么端倪,但是从他的语气却可以感觉出来,这位越公子对幽冀这样的诸侯或者江宁这样的权臣都没有什么好感,那么纵然觉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想到此处不禁放松下来,忘记了掩饰。而当他的背影没入舱中的时候,越仲卿恰巧回头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觉这初次相识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觉生出一缕寒意。
越仲卿虽然生出一缕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拦路的桑落洲水军的战船,桑落洲水军原本只有建制而已,毕竟没有战事的情况在这里安插一支水军,也未免有些浪费,可是如今显然此地水军已经充实起来,江东实际的主宰,越国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轨,何必在此地驻下重军,所谓的清剿水贼不过是借口罢了,谁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贼不是唐氏的人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纵容。
幽冀的局势从未得到过缓解,随着江水之上的变化,想必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到江宁吧,狼烟纷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残喘的太平岁月将要不复存在了,就连早已归附朝廷的越国公都有了异心别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亲坚持不许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为官,又能够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经遭遇灭族之祸了吧。诸侯强盛,朝廷暗弱,战乱一起,黎民最苦,自己这样奢望社稷安定的痴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再无安宁之日了吧。想到此处,越仲卿只觉意冷心灰。
匆匆应付过巡检的水军之后,越仲卿仍然在船头站了许久,贴身的书童小厮小三前来唤他去用晚饭,他都懒得下去,只让小三取了一壶酒,独自在夕阳下浅斟,酒到酣处,已经是夕阳如血,红霞满天,如火如荼,映照着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红。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轻叩船舷,朗声唱道:“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对月只应频举酒,临风何必更搔头。暝烟多处是神州。(注2)”这一曲字正腔圆,沉郁中又有逍遥纵情之乐,听见歌声的船上伙计以及到了傍晚出来散步的旅客都不禁侧目。只觉这青年公子豪迈风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觉得意犹未尽之时,耳边却传来女子的歌声道:“问君何所适,暮暮逢烟水。独与不系舟,往来楚云里。钓鱼非一岁,终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迟,纤鳞百尺深可窥。沈钩垂饵不在得,白沧浪空自知。(注”歌声宛若流水泻玉,曲调婉转清扬,将那一种闲适安乐的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越仲卿听在耳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冷泉浸过一般,玉宇无尘。顺声望去,只见暮霭之立着一个女子,容颜隐在黑暗之看不清楚,一双眸子却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越衬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丽。
越仲卿心中一动,不由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颜,却是一惊,原来正是那许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并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却在他心目中鲜明了起来,凝神瞧去,只觉这少女神闲气静,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饰不住她眉目之间的那种脱俗风姿。